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初一。
北平行都司,大寧,城南十里。
冬日裏向來人煙稀少的官道上,此時卻黑壓壓的聚集了老大的一群人。
護衛的兵丁沿着官道遠遠的撒出去,火紅的戰襖在田地之間划出了一道鮮亮的顏色。
聚集的那群人,大多是頂盔摜甲的武將打扮,即便是相對少一些的文臣模樣的,臉上粗糙的皮膚和手上粗大的關節,也明明白白的顯示了,他們可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酸腐之輩。
人群里為首的人是北平行都司都指揮使卜萬,這時候正焦躁不安走來走去。
又轉了幾圈,卜萬壓着怒火向身邊人問道:「王茂他們幾個人還沒來嗎?」
「回將軍的話,已經派了三撥人去催了,王指揮使他們幾人昨夜宿醉,剛剛回報說正在趕來的路上。」
「混蛋東西!仗着背後有人就敢這麼無法無天,不知道今天寧王駕到嗎?」
身邊小校不敢接這個話茬,連忙低下頭去。
卜萬非常生氣,今天是寧王就藩的日子,整個行都司上得了檯面的官佐都來了,結果駐地就在大寧城的幾個指揮使,到現在居然還沒到。
這已經不僅僅是在打自己這個頂頭上司的臉了,更是在給寧王難堪。
卜萬心中又急又氣,伸長了脖子往南邊的官道看了看,官道上安安靜靜,寧王的車駕還沒有蹤跡。
「去,再派人去催,就是抬,也要把他們幾個給我趕緊抬過來。」
小校得令而去。
此時北面的官道上,大寧左衛指揮使王茂正醉醺醺的趴在馬背上,馬兒慢悠悠的踱着步,他的身子軟踏踏的隨着馬匹上下起伏着。
和他並駕齊驅的,是大寧右衛指揮使陳文,雖然也是一身的酒氣,臉紅撲撲的,但是看起來卻不像王茂那般逍遙。
他倆身後還跟着幾騎,也和他們一樣,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。
陳文左右看看,護衛們都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,手上微微一帶韁繩,馬兒聽話的往王茂那邊靠了過去。
「大哥,你說咱們這麼干是不是過分了?」
王茂兩手耷拉着,整個人趴在馬脖子上,懶洋洋的說道:「過分什麼?不過是喝點酒而已,咱們只要不誤了時辰就好,再說,不是你提議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嗎?怎麼,現在下軟蛋了?」
「可他畢竟是龍子龍孫啊!」
王茂嗤笑一聲,「乳臭未乾的小娃娃罷了,龍子多的是,左不過是四爪金龍,可這龍孫就只有一個,那以後可是九天飛龍,孰重孰輕你分不清楚?」
陳文聞言,又小心的左右看了一眼,俯下身子湊在王茂的耳邊,悄聲問道:「大哥,你給我交個實底,是不是大人還有別的安排?要不然怎麼會安排我們抓住軍隊?」
剛剛還一副醉醺醺模樣的王茂,一下子翻身坐直了身子,兩眼斜眯着陳文,眼中放射着寒光。
陳文被王茂這個樣子嚇到了,兩腿不自覺的一緊,胯下戰馬跟隨他多年,唏律律的叫了一聲就要往前衝去。
王茂眼疾手快,一把拽住了他的韁繩。
歪着頭盯了他半晌,壓低了聲音說道:「老弟,飯可以亂吃,話可不能亂講,說錯了可是要掉腦袋的。」
陳文聽懂了這話里的森森殺意,不自覺的點點頭,不再說話。
王茂也不再裝出那一副醉醺醺的模樣,轉頭看看身後跟着的幾個指揮同知、僉事,這都是多年的老兄弟,此時臉上也是一副游移不定的神色。
王茂故作豪氣的大笑兩聲,「哈哈,兄弟們怕什麼?咱們按時去迎駕了,他能挑出我們什麼理?不就喝了幾杯酒嗎?放心,你們幾個最低也是個四品官,要是殺頭也要報到五軍都督府,有大人照拂,還能真砍了你們腦袋?」
「更何況,他是藩王,又不是皇帝,咱們這也就不算大不敬,怎麼能砍頭呢?也就是罰俸了事,最多打一頓軍棍,屍山血海都闖過來了,還怕一頓軍棍?」
王茂看着幾人臉色終於舒緩下來,心底也是一松。
他今天就是要給寧王找茬的,在眾將面前給寧王一個下馬威,只是這個分寸實在是不好拿捏。輕了不疼不癢,重了小命不保。
還沒等他再細琢磨,遠處又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,王茂手搭涼棚往遠處一瞅,咧着大嘴笑了笑,「行了,又來一波催命鬼,咱不耗着了,趕緊走吧。」
說完一夾馬腹,當先沖了出去,其他幾個手下也隨後跟了上去,陳文心事重重的看了王茂的背影一眼,長嘆一口氣,手中馬鞭重重的一揮,也隨後追了上去。
此時,沿着官道往南走,一個浩浩蕩蕩的隊伍正在迎面而來。
這隊人馬得有上千人的樣子,被窄窄的官道擠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。
大明洪武皇帝的第十七子,寧王朱權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,隨着隊伍緩緩的行進着。
「終於熬到了,這一路給我折騰的。」
隨着塘馬不斷的回報,朱權終於等到了這漫長旅程的終點,自己的封地,大寧。
穿越至今已有半個月,這半個月都在趕路。
儘管藩王的待遇已經是這個時代最頂級了,但是和後世舒適便捷的交通工具比起來,還是讓他吃盡了苦頭。
最開始貪圖舒適想坐着馬車走,結果被這破路顛了個七葷八素。換成騎馬前進,一路大腿磨得血淋淋就先不說,光這一路的風霜就把他摧殘的夠嗆。
好在這半個多月也沒有浪費,朱權已經完全適應了自己的身份,眼下要到自己的地盤了,心裏不禁火熱起來。
「帶甲八萬,革車六千啊,想想就帶勁。」
這股火熱的心思,在看到整個行都司官佐迎接的場面的時候,爬上了高峰。
「臣等恭迎寧王殿下!」
隨着卜萬領頭的一聲行禮,黑壓壓的跪倒一片,朱權心中澎湃極了。
「各位都平身吧。」
「謝殿下!」
又是一陣呼呼啦啦,眾人從地上站了起來。
卜萬當先迎上來,他和朱權之前就認識,兩人閑聊兩句,卜萬引着行都司的眾位將官來拜見朱權。
北平行都司原來叫大寧行都司,理論上這一塊地方都是朱權的封地。
當然,這只是理論上。
明朝的藩王雖然權力不小,但是和漢朝那種國中之國還是要差很遠。
藩王完全說了算的只有自己身邊的三護衛,對封地的其他軍隊,只是有一定程度的監視和管制權力,對民政不能插手。
不過,管他呢,反正理論上這些人都是自己的手下。
各個衛所的指揮使依次上前行禮拜見。
男人嘛,誰沒有做過大將軍的夢呢?
朱權此時看着這一個個驕兵悍將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禮,美夢成真的感覺,讓臉上的笑意越聚越濃。
正當朱權沉醉在醒掌天下權的感覺中,正琢磨着什麼時候醉卧美人膝的時候,一個破鑼嗓子突兀的在一旁高聲喊了起來。
「末將大寧左衛指揮使王茂參見寧王殿下!」
朱權越過眼前幾個正在等着參見的指揮使,循聲望去,隊伍後面正有幾個紅臉漢子搖搖晃晃的往前擠過來。
離得老遠,那股酒味兒就撲面而來。
蒸餾酒技術雖然在元朝就已經出現,但是直到明朝中晚期才算流行開,並且度數一直不太高,真正的高度酒流行要到了清朝以後。
按着現在流行的酒的度數,這幾個人身上的酒味兒,可不是喝了一點半點就能帶起來的。
周圍人似乎對他們幾個很忌憚,被他們一擠,就讓開了一條通道,任由他們幾個到了朱權的面前。
「末將大寧左衛指揮使王茂參見寧王殿下」
剛剛高喊的那人擠過來,又大大咧咧的行了一個禮,說完還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,腥臭的味道在人群里飄散。
朱權收起了笑容,冷着臉看着這幾人,心中跟明鏡似得,這是來給他下馬威的。
別看他現在頂着一個藩王的身份,似乎很了不起。可是自從自己被封到大寧這個要地以來,各方勢力就在暗中較着勁,有拉攏的,自然就有打壓的,眼前這幾位,就是要來投石問路。
貴人之間爭得就是一個面子,朱權現在的面子要掉在地上了。
他不動聲色,轉頭看向卜萬。
卜萬冷着臉怒斥幾人:「王茂!陳文!你們幾個好大的狗膽!殿下今日就藩,你們如此無禮!該當何罪!」
王茂嘿嘿笑了兩聲,不以為意的說道:「卜將軍,我們哪裡無禮了?這不是準時準點的來迎駕了嗎?」
卜萬伸手指着他們幾人,「你們幾個這酩酊大醉的樣子,成何體統!」
王茂沒有理他,轉頭看向朱權,恭敬的行了一個禮,眼眶一下子變得通紅,眼淚瞬間涌了出來。
「殿下,今日殿下來就藩,末將幾人高興還來不及。這大寧城是六年前修築的,末將當時隨着宋國公就在這軍中,這大寧城的修築,末將是出過力的呀。這幾年不論是打納哈出,還是打北元王庭,末將和弟兄們都是從這裡出發。這次為了給殿下迎駕,軍中將領都來了,末將和幾個許久未見的老兄弟聚在一起,想起了那些已經戰死的兄弟們,情不自禁多喝了幾杯,末將知錯,請殿下責罰。」
朱權心裏冷笑連連,瞧瞧,這演技,都沒有鋪墊眼淚說來就來。酒氣衝天擾亂自己的接風儀式,現在又扯這些有的沒的。
這哪裡是請罪?王茂這話里話外就是在請功啊,這城是他們修的,仗是他們打得,喝酒還是在緬懷以前的戰友。
還怎麼責罰?這幾個理由哪個不是堂而皇之?
他說的這幾個事情,在場的哪個將領沒有經歷過?
這一刻,王茂儼然就是將領們的代表。
在和自己這個藩王較勁。
本來開開心心的上班當藩王第一天,遇上這麼個糟心的事情,朱權心情剛剛有多高興,現在就有多糟糕。
殺頭,當然是最簡單也是最痛快的。
可惜,朱權沒有那個權力。
「凡王所居國城,及境內市井鄉村軍民人等,敢有侮慢王者,王即拿赴京來,審問情由明白,然後治罪。」
皇明祖訓里說的明白,這種事情該怎麼做是有定製的,朱權不能隨意就砍頭。
更何況,在這種情況下,治了他的罪,那就是寒了眾將的心,人家可是想起了戰死的袍澤才喝的酒,為了這事治罪,以後怎麼服眾?
朱權腦子轉的飛快,把這裏面的利害關係很快就想明白,罰他,那是不現實的,誇他,那不僅是在給他今天的無理行徑背書,更是讓自己顏面掃地。
他轉身看向眾人,目光炯炯的掃視了一圈,把眾人的表情看在眼裡,心裏大概有了數。
不去理會站在一旁的王茂,朱權自顧自的和其他將官一一見禮。
這個小小的插曲很快被大家共同努力的遺忘,只留下王茂在那裡尷尬的站着。
他剛剛還能裝着無心之失來裝傻充愣,不論朱權是進還是退,他都想好了對策。
現在朱權明顯就不搭理他,他總不能硬往上湊,現在還能裝不知者不罪,再來一下那就是故意了,性質不同,後果天差地別。
本來計劃好的藉著酒勁撒個瘋,結果跟放了個屁一樣,不聲不響。
等到其他人都行禮完畢,王茂幾人才訕訕的過來要見禮,朱權看都不看他一眼,回身上馬,輕輕一磕馬腹,一馬當先向著大寧城而去。
眾人緊隨其後,密匝匝的人群有意無意的繞開了王茂幾人。
煙塵飛舞中,不一會兒的功夫,原本迎候的人群都向北而去。
陳文看着人都走的差不多了,急忙湊到王茂身邊問道:「大哥,現在怎麼辦?」
王茂也收起了剛剛尷尬的模樣,皺眉看着朱權離去的方向。
「不應該呀,他怎麼沒有上鉤啊?」